2021年，96岁仍在街头摆摊的老奶奶张玉珍陡然在网络上走红。有人从她身上重新燃起对生活的热情，有人却从中看到“商机”。
我们最不愿看到的一幕，还是发生了。老人平静自在的生活被打破，无数主播来到她摆摊的地方，用冰冷的镜头对准她，想蹭一份热度。不堪其扰的她最终宣布：停止摆摊。
人到老应该有个价值
4月6日，郑州的夜里犹带几分寒凉，博主志刚在街头漫无目的地逛着，他要为自己下一个视频寻找素材。
现在短视频行业的竞争实在太过激烈，平台一天能有上千万个新视频发布，无数人涌进短视频市场，想在其中分一杯羹。志刚已经发布上百个视频，他知道人们对什么样的内容感兴趣。
行至街头拐角处，他被一个摆摊的老人吸引住目标。她穿着红色的薄棉袄，系着绿色的围裙。夜已深，摊前只有寥寥几人打着哈欠排队，但老人的动作依旧很麻利，一擀一推间，圆圆的面饼就成型。
志刚不禁举着手机上前，几分钟后，终于轮到他。老奶奶卖的是菜馍，小料非常丰富，有韭菜、小茴香、荠荠菜、鸡蛋、粉条、豆腐等，一张面饼险些放不下。
见眼前的客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儿，老奶奶生怕他吃不饱，还一层层往上添菜。志刚连忙劝阻道：“谢谢，再多吃不完浪费。”
而这块菜馍，老奶奶只收他六块钱。现在出门简单吃个早餐都不值这么多钱！志刚被老人的善良感动，看暂时没有新顾客，他随口与老人聊道：“奶奶，您今年高寿啊？”
“高寿谈不上，今年96。”老奶奶动作不停，淡然地回答道。志刚被她的回答吓一跳，算起来，老奶奶1925年出生，比新中国的都年长。
他望着四周，路灯昏暗，街上没有几个行人，小吃摊上的灯泡照亮这一方，更加显得冷清。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如此高龄的老人深夜还出来摆摊？志刚心中闪过无数电视报道过的老人晚年不幸的新闻。
好在老人接下来的话语让他松一口气。面对志刚的疑惑，老奶奶一边忙碌着，一边反驳道：“年龄大不可以吗……我觉得我干得还挺好的。”
据老奶奶介绍，她每天晚上11点出摊，要一直干到凌晨五点。回到家后，她还不能休息，要趁着天早，赶往当地的菜市场买最新鲜的蔬菜，为当天晚上出摊做准备，到下午才能停下来休息。而这样的日子她已经坚持了30多年。
其中的辛苦不言而喻，二十来岁的志刚想起那样的生活忍不住咋舌。俗话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，她完全可以躺在家中心安理得地接受后辈的照顾，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生活搞得这样累呢？
老人有自己的看法：“有的人愿意歇，有的人不愿意歇，我觉得歇着无聊，还不如做点有价值的事。”她受传统的教育，认为人不能闲着，无论什么时候，手里都要做点正当的事。
“我觉得人到老应该有个价值。一天到晚吃饱坐饿，打牌打麻将我都觉得那不是个事。对自己身体不好，对下一代的影响也不好。”
志刚对老人的敬佩之情溢于言表，直言道，年轻人都应该向她学习。但是老奶奶不赞同他的话，一边擀面一边说道：“年轻人正是奋发图强的时候，老年人应该向他们学习。”
按照人们的传统观念，老人走过的路比年轻人吃过的盐还要多，哪里有老人向年轻人学习的道理呢？志刚没想到卖菜馍的老太太能讲出如此明事理的话，不禁将话题谈得更深入一些。
看着街上匆匆走过的行人，他问道：“您天天在这里摆摊，肯定见过许多夜间工作者，你感觉他们容易不容易？”
听到这样的问题，老奶奶放下手中的活，用毛巾擦擦手，回答道：“只要是钱来的正道就没有那么容易的事，来的不正道，再容易也不容易。”说到最后一句，老奶奶看向志刚，像是慈爱的长辈对小辈亲切的教诲。
夜已深，志刚与老奶奶道别。走到拐角处，他忍不住回头望：灯光照在老人佝偻的背上，看似普通，却有世间最伟大的坚持。
回到家，志刚翻着刚才拍的视频，此时已经没有博流量的想法。这只是个认真活着的老人，她身上有一*历经生活的苦后透露出来的大智慧。志刚希望有更多的人从她身上汲取力量。没有配花里胡哨的标题和字幕，他将视频简单剪辑后上传。
谁料，无心栽柳柳成荫，这个简简单单的视频引来上万人的关注和讨论。第二日，以96岁高龄摆摊的张玉珍老人登上热搜。
被镜头包围的老人
俗话说，人怕出名猪怕壮。志刚没有预料到视频发出带来的一系列连锁反应。
96岁的老人，深夜摆摊又金句频出。这些关键词正好迎合当下年轻人所推崇的“正能量”。当志刚第二天登上短视频平台的后台，讶异地发现昨晚发出的视频已经有超过数千人点赞、留言，比他以往精心制作的视频点击率高出太多。
一开始，他觉得自己做了件好事。热度高，代表有更多的人能去照顾老奶奶的生意，她就不必等到凌晨五点才能收工回家。因此当评论区有人问起老奶奶摆摊的具体位置时，他干脆将回答置顶，帮助更多的人去“偶遇”。
晚上，志刚早早地等在街头，希望能告诉老奶奶这一好消息。同时，他注意到许多年轻人聚集过来，满脸兴奋，不停地相互问着：“这就是那个96岁奶奶摆摊的地方吗？”
十一点刚过，他看到老奶奶推着车过来，刚想上前，就有几个人掏出手机对比视频后跑过去。他们将老人围住，举着手机叽叽喳喳地问道：“奶奶，听说您96岁了呀？”，“奶奶您真辛苦……奶奶您知道您现在是网络红人吗？”
老奶奶何曾见过这种架势，不知所措地往后退，连车子都没扶稳，嘴里不停地要他们让一让。志刚连忙上前阻止，向奶奶解释，昨天的视频发出去后，人们都很喜欢她，想来看一看她。
老奶奶对这种说法不置可否，她挥挥手，喊挡在车前的人让开，不要妨碍她做生意。那些人无法，只得乖乖在摊位前排起队。
趁着老奶奶燃火，烧锅的功夫，他们又刻意与她攀谈。说来说去都是老话题，多大年纪，为什么要做这个，累不累……
志刚这时才反应过来：自己这是遇到“同行”。视频博主最需要的便是热度，他们或许是从网上看到他的视频，便想过来抢第一手资料。但显然，他们的准备不充分，连像样的话题都拿不出手。
老奶奶最初还耐心地一个一个回答，直到她发现这几个人问的全是一样的问题，老奶奶看上去有些纳闷，闭上嘴巴不再讲话。
但这不能打消博主们的热情，老奶奶每一个动作都能引起他们大惊小怪的感叹，饼铺得好圆！料放得好多！排到第一个的人拿着菜馍对着镜头表演起来，将一个六块钱的馍愣是吃出狼吞虎咽的架势，一边吃还一边竖起大拇指啧啧赞叹。
老奶奶的清净被打破，她无奈地看着这些年轻人，毕竟来者是客，她也做不出赶人的事。
到十二点左右，排队的人不减反增，每一个人都举着手机，对着老奶奶和她的摊位拍来拍去。路旁的人好奇地盯着他们，还以为这里出现什么大明星。
整整一个小时，老奶奶手上的活儿就没停过。志刚能看出她脸上明显的疲惫，不由得上前劝阻，希望他们能给老奶奶一点休息的时间。
但有些博主看着手机中录制的视频，发现还没拍出有新意的东西，只装作没听到，一定要老奶奶讲出一些有意思的话。
“这些人哪里是来买馍的，就是来看人的！”老奶奶小声抱怨道。
她不懂什么叫金句，也不知道流量有什么重要的。她就是个卖菜馍的老太太，而这些人已经影响到她的生活。
不到两点，老奶奶车上的食材被消耗光，她捶着自己的腰，打算收摊回家。人们见没有新的东西可以拍，悻悻离去。
面对这样的情景，志刚对老奶奶心生歉意：自己好心办坏事，他不该把老奶奶的地址公布出来。
但他还是没能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。老奶奶的励志事迹被许多大V转发，短视频主播蜂拥而至，老奶奶的摊位成为一个网红打卡地。
他们举着直播设备，对着直播间的观众口若悬河，“老铁们，点击屏幕下方的小红心，给你们看96岁摆摊的励志老奶奶。”不断有人涌进直播间，主播们根据观众的要求不停地与老奶奶互动。而那六块钱一个的菜馍就是他们手中最廉价的道具。
老奶奶不停地和面，擀饼，没有一点空闲。她偶尔抬头望一望长长的队伍，有些无奈地讲道：“你们别来看我，我没有什么好看的，你们年轻人该做自己的工作。”
主播听到这话，立即将镜头移到她脸上，期待着老奶奶能讲出一些更有深度的话。
见这些人冥顽不灵，像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围着自己，老奶奶生气地伸手把镜头挡住，提高声音重复道：“别拍，我叫你们不要拍！”
但在利益的诱惑下，谁也没放下手机。他们甚至觉得这是老奶奶的荣幸，毕竟他们帮老奶奶引来更多的顾客。老奶奶不对他们感恩戴德就算了，这样驱逐他们多少有点不知好歹。有主播在他的直播间煽风点火道：“瞧瞧，这就是老奶奶出名之后对顾客的态度啊！”
旁边的老顾客见此多少有点看不下去，偷偷对老奶奶建议,要她给菜馍涨价，多出来的钱当这些主播交给她的采访费。
老奶奶不同意这种做法，并不理解为什么那些年轻人不去做正经的工作，每天来拍她，自己只想好好地卖菜馍。
这些人既然来到她的摊位前，就是她的客人，自己不能昧着良心赚钱。尽管很累，她为了不辜负真正想品尝菜馍的食客，还是另外加购面粉和食材。
老奶奶的厚道没有换来主播们的体贴。主播们蜂拥而至，操着各种口音将此处搞得沸反盈天。有的人插不进去队伍，甚至直接以此为背景开始卖艺。
“他们这样搞得老奶奶一点都不开心。”有客人看不下去，帮老奶奶报警。警察赶到现场，面对这样的情景也非常无奈。他们将一些把镜头都快堵到老奶奶脸上的人拉开，检查这些主播有没有相关的证件。
一些主播能听进警察的劝告，主动离开，另外一些却将手机一收，装作自己是来买菜馍的普通客人，等警察一走，又继续拍摄。
志刚看着眼前种种，只觉得魔幻。一个普通老奶奶的出名换来一群主播的狂欢，这简直离谱至极。为还老奶奶清净，他再次发布视频，重申自己的初衷是让人们从老奶奶身上学到她的坚持与豁达，而不是要为老奶奶带去负担。
他希望主播们能停止拍摄，不要给老奶奶增添负担，让她的生活回到正轨。
利益蒙住主播们的眼睛，志刚的话没有在他们心中激起一点水花。对他们来说，只要在视频标题中带上老奶奶的名字，就能获得上千的点击量，只有傻子才会放弃这样的好机会。
但老奶奶实在厌倦了被镜头围追堵截的生活，她对那些态度过分殷勤，甚至想“去奶奶家里坐一坐”的人感到害怕。
4月13日，爆红六天后，老奶奶将最后一个菜馍递给客人后，对主播们说道：“明天我不出摊，你们也别来了。”
我只想过安静的日子
老奶奶宣布取消摆摊的新闻再次上了热搜。热闹过后，一地鸡毛。有的主播不甘心，第二天夜里再次来到老奶奶的摆摊地点。
深夜的街头终于恢复宁静，只要寥寥几家小吃摊在这里驻守。他们将此景象拍下，配上“老奶奶不出摊的第一天，想她……”的标题，压榨着老奶奶身上最后一点热度。
网友们对此感叹一番，又继续追逐着下一个热点。有记者担心老奶奶的状态，特意辗转联系到她。
据老奶奶所说，不用面对陌生人的镜头后，她一下子轻松起来。每天早上出门买买菜，到公园转转。只是下午和晚上，她需要更多的时间休息，调理身体。
前些天的出摊让96岁的她实在有些吃不消，“累，非常累，站的时间太长，一把老骨头受不住。”
面对主播们给她带来的困扰，老奶奶此时依旧很善良，她叹口气，说道：“大家都对我非常好，每天来摊位上照顾我的生意。我有时候说错话，他们也不会取笑我。只是人各有命，我就不是个喜欢出名的人，我只想过安静的日子。”
但安静的日子难道要以老奶奶放弃摆摊为代价吗？那些主播挥挥手走得倒是利索，老奶奶以后要靠什么维持生计？她孤身一人待在郑州，每天晚上和客人聊聊天，排解心中的寂寞，以后她该找谁说话呢？
短视频时代，无数在平凡岗位上奋斗的普通人被网络突然捧得很高，又随着流量消息被湮没于人海中，从来没人问过他们的意愿。他们不是机器，有选择不出名的自由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