地是块好地，就在院子角。
当初是颇为欢喜的，几乎所有的闲暇全都扑在这块地里了。晨兴理荒废，躬耕南墙下，喜滋滋乐淘淘，忘乎所以。惊喜于原来这农事，居然也如此陶冶性情。光是地里的泥土就被调理得细致均匀，黑油油，丰腴软绵，粉粉糯糯黏黏，一畦地宛如一块硕大黑蛋糕。常忍不住捧起一把泥土，凑在鼻下嗅嗅，深吸一口，一*特有的芳香，沁人心脾。
就是这块地，转眼便闲了两季，蓬蓬勃勃长满了各种杂草野花，还有几株小小的桑叶，看去确实很有些荒芜。于是幻想着，倘若这些杂野是长在原先的那个“黑蛋糕”样的泥土上，那笃定是一番别样的景致，绝不至于“荒”，甚或还是很有野趣的。种起来的“野”，肯定不一样。正如野花柳条编织的花环，或插入花瓶的装饰。于是顿定荒废的还是地，准确说是泥土，泥土显然板结得一塌糊涂了，看去是泥却显示出石头一样坚硬。土非土，泥非泥，不伦不类，故而一副颓废样了。以为荒野并非一定就生态。
不可思议的是，天天在鼻子底下的这块地，居然就荒闲了两季。没有理由啊。这么说似乎有些矫情，其实类似的不可思议常有。比如某一天某个场合突然遇见暌违经年的故旧，彼此就很意外，回头一想就不可思议。这么好的朋友、亲戚，相隔不远，加之如今的交通通讯实在便捷，平日里各自也不见得有多忙。但是硬生生就没有过什么联系，更不要说来往走动一下了。居然就这么居然了。相见时“想死了”的亲热之下，彼此就小心回避着不触及“咋就没有打个电话”什么的。唯有一个劲推到时间的身上，时间真过得快啊！相谈间却还是不小心露馅——期间曾经是到过对方住地的，心里又一惊当时咋就没有“顺便”呢？只怪当时被什么事逼得来去匆匆。至于到底什么事那么着急，心里茫然，或许吧，不是说“多少事从来急”么。
由此是否可以说，世上真没有什么“闲事”“余事”“顺便”。所有的闲余顺带之事，无不需要专意特意去做的。甚至往往需要执意精心而为。本着玩玩之心，啥时丢失了、抛荒了还不自觉。再次突然遇见，那地就很是板结了。有时翻看手机里一连串发呆的微信群，总要错觉那是不是也板结了。
看着一地的荒芜，心里就隐隐有了辜负什么的痛。便抛开别的杂事，不管不顾地挥锄挖刨，大汗淋漓，又气急败坏。防如跟谁赌气，又似微信群里独个自言自语。原先松软的泥土，这回却是坚如磐石，一锄头下去，震得虎口发麻。而翻挖起来的又是一块一块石子一样的坚硬，敲都敲不碎，成了一滩戈壁。方觉得许多人事也是会如泥土一样在时间里石化的。再要恢复往日里“黑蛋糕”那样的糯软，非得费一番汗水的濡浸。
几块地挖好，人就气喘吁吁，几近虚脱，浑身酸痛。又奇怪，莫不是人的体能也是会板结的么？而且这个板结似乎与肢体闲荒关系不大。平日里也是要锻炼运动的，走路跑步骑车引体向上等等，胳膊腿也没见闲着啊。如此说来，运动与劳动大概是两回事。机体板结大概是定向于劳动的闲荒。
那么，体能之外的呢，比如思维，比如生活，比如日子，是否也会板结？想来也会，只要荒了劳动。这与闲和忙没有多大关系，或许看似如野草疯长着一样的忙忙碌碌，说不定那地早已经板结了，甚或板结得更加彻底。
一番努力，地是整好了，一垄一垄，一畦一畦，貌似端庄，煞是好看，宛如装订起来一本本厚厚的日历。但我心知，日历不是日子。若是日子那必定是要播种的，长满生机才是生活，生活才是日子。否则，几番风雨几经日曝，土地很快又会板结，又会长满杂野而荒芜。可是，春天已经远去，播种的季节只剩下一个背影，炎炎夏日已经来临，我不知道错过播种的季节，该种什么？听说过，只要耕耘什么时候播种都不迟。但许多事真不容反季节的来。诗酒还得趁年华啊。
尽管挖地本就没有要什么收获的期望，为了土地不再板结，那也应该播种点什么。但一时陷入了茫然不知所措。就像眼下的尴尬年龄——退休在望，却是将退未退之时。往后余生将有大把大把的闲暇，不，那就是正儿八经的日子，难道只能为了日子不板结、生活不板结、人不板结，而日复一日地不断挖地？失去播种以及收获的预期，纯粹的挖地那是不是真正的劳动？
当然，我也完全可以但行耕耘不问收获。可是我仍然当心着，纯属玩玩的事，终究哪天抛荒了板结了连自己都不知觉。尤其进入老年之后，板结意味着衰老。
不得不佩服是齐白石，还是哪位大师？据说其早年勤劳创作之余，常常画些半成品，精雕细刻一只虾，或者一树一石一鸟，然后束之高阁，置之不理。及至年事已高，日暮黄昏，力衰眼花了，再将那些半成品翻出来，寥寥数笔，稍加写意渲染，于是完成了整个作品，于是暮年老朽仍然屡屡有新作大作杰作出手。且这些作品意蕴深厚，别具风格。如此人生构图，不能不惊叹大师的人生智慧啊。
真叹息自己没有认真的年轻过，缺乏了精细的年轻打底，这又如何认真地慢慢变老吆？就像面对这块地的无奈。人生最难面对的或许是对自己的辜负吧？惆怅里巴望着，路过的鸟，路过的风，随意地衔来一粒种子，又随意或不小心掉落我的土地上，这样的话，我将精心地培育呵护，随便长成什么，那都将是一面精彩的风景，至少土地不再板结。转而想想，任是那块野草野花，不就是鸟儿和风播种的么？！
人生是一块地，或者说，谁的人生都有块自留地。
假如哪一天，无论你还年轻或者还不是很老，当你发现这块地板结了，此时如果你已经无意无力于播种什么，那就别再随意去挖开耕耘了。否则不仅仅累了自己。闲事需要认真，玩玩的事你就千万别当真。也就是说，有时野草野花也风景，心不荒芜，地从不荒芜。那就别辜负风和鸟吧。有鸟和风路过的地方，就没有荒芜。
因为，地是块好地。
